班头把林舟塞进幄帐，又给他向前推了一把，就赶紧合上帐帘告退了。
商时野不喜欢一大堆仆从跟着，此时帐中就只有他和南屿，加上林舟，三个人。
一时很安静，只有火盆的燃烧声，和被隔绝在外的隐约风声。
“……草民林舟，叩见西殿下。”
林舟规矩下拜，语气平静。
从进门开始他始终没有看过商时野一眼。
他双手冻得发紫，修长的手指上布满淤青还有细密的口子。
随着他叩首下拜，商时野能看见他细嫩白皙的后颈和肩背上长长短短没有愈合的伤口。
那是棍棒和鞭子留下的痕迹。
商时野短暂闭了下眼。
他照常用冷淡的声音说：“起来吧。”
林舟首起身子，却依然跪在地上，垂着眼。
商时野这次没有看见他鲜艳的唇。
此时林舟面色惨白，额头、眼眶、脸颊、嘴角，都有流过血的伤口和淤青。
领口露出一部分锁骨，轮廓清晰可见，附近有一道长条的伤口，很深。
商时野认出可能是铁钎烧红之后烫的。
帐中比外面暖和，他却在微微打寒颤，但同时鬓角又淌着汗。
“殿下。”
林舟声音微弱发虚，带着颤抖。
他只念出了“殿下”二字，随后浑身一软，倒在地上。
他用手肘想把自己撑起来，但似乎没了力气。
“殿下……”他的声音比方才弱了许多。
在彻底不省人事之前，他气若游丝地再次唤了一声：“殿下……”……林舟模糊间感觉有人从他身边很近的地方走开了，他不知是梦还是现实。
他慢慢醒来，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，盖着锦缎为面的被子，身上换了干净衣服。
夜色浓重，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，灯光不算明亮。
一股药味儿扑鼻而来。
这味道很熟悉，像是金疮药一类的东西，他身上各处伤口己经被上过药。
他撑起身，脑袋昏沉，烧己经退了不少。
身上各处的伤口被扯得生疼，他不自觉轻微倒抽了一口气。
视线被不远处可折叠的屏风挡住，他看不见屋内其他地方的状况。
西周暂且无人，于是他拽下领口查看右侧臂上的箭伤，那里己经被包扎上了。
林舟若有所思。
此时屏风外传来声响，这房里不止他一人。
大概是发现他醒了，那人起身去开了门，又一人进屋了。
林舟重新把衣领拉上来，但没有整理得很服帖。
他背靠在床头。
随后商时野出现在他床前。
他身后跟了个侍卫模样的人，和那天在帐里见到的不是同一个，这个年龄小些。
商时野接过身边牧枫手里的药，一只手递给他。
林舟不接，只皮笑肉不笑地说：“殿下找着火药了吗？”
商时野面上没有波澜，把药又放回了侍卫手上的木托盘。
牧枫露出些许震惊，主子主动递出去的东西，从前没人敢不接。
而且林舟不接，主子居然就平静地把碗放了回来。
牧枫眨眨眼，感觉殿下今天有些陌生。
“有你的图，总能找到一两处。”
商时野说完转身收起屏风，林舟迅速扫视一遍整个房间的布局，陈设很简洁。
床对面不远处有张茶台，商时野在主人位坐了，示意牧枫退下。
林舟瞥见小侍卫的视线在他和商时野之间来回了几圈，嘴角抽抽着，似笑非笑地走了。
“殿下这么相信我？”
“这图不但详细，而且重点清晰，殿下不怀疑我是要炸了中都的疯子？”
“或者，不怕那张图是我借机靠近，进而杀你的诱饵？”
林舟偏头望向商时野，漂亮的眼睛里流转着似有似无的笑意。
“你很想杀我？”
商时野看了眼林舟，话语里透着玩味，又很快自然地避开林舟投来的目光，低头取茶叶放入壶中。
他肯定，林舟既不是要杀他，也不是要炸都城。
因为不论哪个，他都不必故意回到中都自投罗网。
“家破人亡的罪臣之后，心里有什么样的怨恨，谁知道呢。”
林舟面上带着笑，声音清朗温柔。
好似“罪臣之后”说得不是自己，好像“家破人亡”并不沉痛。
商时野不答。
茶己经煮好，他取了两只杯子，先后斟上。
林舟这时下了床，自觉坐了商时野对面的椅子。
商时野发现他因伤走得艰难，但丝毫没有理会。
林舟看着商时野沉默煮茶，打量着他的神色。
“把我从牢里捞到自己负责的营造工程，又从工地上把我扛到了这里治病治伤。”
“殿下算是救了我这条贱命两回了。”
“这会儿怎么不心疼我了？
怎么不肯扶我一把？”
商时野没抬头。
“活着就行。”
他正往壶里添水，又说：“披上。”
盖上茶壶盖，他一面抬手把一杯茶放在林舟面前，一面眼神示意林舟，椅背上搭着件毛领斗篷。
“殿下真是无微不至。
是谁方才还说‘活着就行’。”
林舟戏谑一句，却没有要动手穿上的意思。
“怎么，少爷需要我给你穿？”
商时野话音未落，林舟抢答：“不敢。”
“爹爹可是认了通敌的罪……殿下却把这卖国奸臣的儿子弄到私宅里来好生照顾，以礼相待……是何居心？”
“林公子明知被抓九死一生，还故意返回中都。
在狱中那般倔强不屈，却又突然晕在我帐中……还不停唤我……你又是否别有用心？”
商时野的目光像要穿透眼前人的身体。
林舟依旧不紧不慢，笑着喝茶。
好似刀剑插入流水，力道尽数被化解。
“……殿下喜欢我唤你？”
林舟避重就轻，眼中似乎浮现出浅浅一层魅态。
“就算我别有用心……那也得殿下心甘情愿。”
他声音里原本无害的温和，掺进了撩人而危险的气息。
商时野对上林舟意味不明的眼神，顿时感到自己下腹部有血流汹涌。
随之而来的是全身一瞬间的轻微颤栗。
商时野先挪开了目光，没再对视。
他好像有些受不住。
他低头喝茶，温热微苦的茶汤平复了方才短暂的失神，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。
商时野放下杯盏，将林舟方才挑逗的话语忽略，回到本来的话题。
“居心何在？”
商时野起身背对林舟，他走至窗下停住脚步。
“父皇年老，大哥庸懦。”
他此时回首看向林舟，眸光闪动——“我盼天下清明……林将军能有沉冤昭雪的一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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